彩云之南的笑靥

我认识山茶花自野山茶始。那是学龄前吧，依稀记得不如意便哭闹。有时，刚好碰上叔叔们上山砍柴回来，柴担子上总要顺便摘几枝盛开的山茶花或映山红。祖母牵着我的手走过去取下花。

祖母说：“别哭了，山茶花开，过几天就过年了。”

祖母说：“别哭了，看这花朵儿都在笑你呢。”

花朵还能笑？我便盯着看，看她们怎么笑，我想，花朵一定也知道要过年了。

祖母说花朵笑了，这是给孩子讲的童话。但自那以后，看见茶花，我便想到那深深的笑靥。这种对美的凝视和想象，是祖母留给我的心灵礼物。

最先认识的云南山茶当然是那种粉红的，小朵的野生山茶。这种野山茶，至今每年岁末昆明街头都有卖的。家庭主妇们喜欢买了瓶插，一插半个多月，自有一种山野的清芬，给城市中的斗室带入一种别的插花所没有的野趣。

即至到昆明上学，始在春城各名胜古迹看到真正的、人工培育出的各色茶花。如杯大碗大，丰腴娇艳，却不知其品种。读杨朔那篇有名的《茶花赋》，才第一次听说有一种叫“童子面”的茶花。此后调昆明工作，有机会去了几次植物园，大开眼界，增长了不少见识。

就植物学上的“科”、“属”而言，云南山茶属于山茶科山茶属。山茶属拉丁名为Camellia，据说来源于十六世纪一个捷克传教士的名字。为什么要以他的名字命名山茶？也许这个传教士来过中国，带回山茶花种苗到欧洲？中国是山茶属的起源和分布中心。全球山茶属120种，中国有95种，云南有39种，占全国种类的41％。从植物学上讲，“山茶花”这个概念，广义是指山茶属的观花品种。又分五类：第一类叫华东山茶，又称日本山茶、川茶、小茶花，灌木类；第二种即云南山茶，又称滇茶、南山茶、大茶花，乔木类；第三类叫茶梅，灌木，产江浙一带，特点是秋季开花，虽小，却有香味；第四类，即野生山茶和栽培的白花油茶和红花油茶；第五类是金花茶，花多黄色，以广西为多。这五类中，毫无疑义云南山茶是最美丽的。经园艺专家们多年栽培，已繁殖出120多个品种。

云南山茶是一种常绿乔木，在自然状态下生长，可高达5至10米以上。这样的老山茶云南有好几棵。比如巍山县巍宝山有一株“桂叶银红”，高达17米，枝干挺拔俊秀，着花时如翩翩美少年。而楚雄紫溪山自然保护区的一棵老茶花，高10米，基围2．85米，经我国茶花专家冯国楣教授鉴定，树龄在600年以上！我有幸在它盛花季节看到那壮丽的姿色。这不是小盆小景，而是数百朵如茶杯大小的灿烂红花绽放在一株巨大乔木上，恐怕除花王杜鹃之外，只有云南山茶才有这种气势了。

人工栽培的那就名目繁多了。有熊熊如火焰者，有纷纷如落蝶者；有晶莹如白玉者，什么“松子鳞”、“童子面”、“恨天高”、“胭脂”、“玛瑙”、“楚蝶”、“紫焰”……光听听这些名字就够吸引人的。

茶花以红为基调。粉红、桃红、艳红、紫红，也有红白相间，或白中透红的。

花型也越变越多，并不单一。单瓣类有喇叭型、玉兰型；半重瓣类有荷花型、半曲瓣型；重瓣类有蔷薇型、放射型、牡丹型。

“童子面”初开时白中透红，如儿童的面颊，故名。三日之后，渐变为纯白，晶莹如玉。如果是九蕊十八瓣，则叫“雪狮子”，最是罕见。“松子鳞”色银红，花瓣柔腴如绢；“紫焰”色深紫红，几近黑，也甚稀奇。还有白中带红的，花瓣如玛瑙，大理民间把它叫“猪血拌豆腐”，下里巴人味，却更具生活气息，更为形象。“恨天高”不仅花大色艳，且是茶花中唯一矮化品种，老干苍虬，而又花繁叶茂。

但最最有名的恐怕还要数有“茶花王”、“环球第一花”之称的丽江玉龙雪山下玉峰寺的“万朵茶”了。这株茶花植于清康熙39年（1700年），快三百岁了。据《云南名木古树》记载，此花原株为红花油茶，靠接“雪狮子”（狮子头），接活后砧木未剪除，红花油茶和“狮子头”两种花型交错并开，从立春至立夏，开花20多批，共约万朵，所以叫“万朵茶”。盛花期约三月，数千朵花开在一树，全球绝对找不出第二棵。盖因这三百年来，驻寺历代喇嘛小心呵护，更重要的是采用丽江纳西族棚架曲枝的传统园艺手法，乘嫩枝柔韧时就将枝条绑在棚架上，使其长势横向发展，否则，数千朵陡然开放，再高大的乔木也要压折。随着丽江旅游业的发展。“万朵茶”名气越来越大，驻寺喇嘛视为镇寺之宝，精心浇水施肥，终日值班守护。云南民族学家黄惠昆为现今护花人，法号慧净的喇嘛赠句云“慈悲护万朵，慧净定一根”。语义双关，且得佛家真谛。丽江种植茶花也是一种传统，徐霞客游丽江就在“木家院”见过另一棵古茶花，很遗憾“茶花尚未全舒，未见灿烂之妙。”但这树茶花“盘荫数亩，高与楼齐”，可以想见开起花来，像徐霞客说的，也会是“火树林霞”。

云南各地的公园，茶花是首选必植的名贵花木。云南的寺庙更是没有不种茶花的。且著名茶花均生长在名寺古刹的庭院内。除玉峰寺的万朵茶之外，如昆明西山太华寺的“松子鳞”、黑龙潭的“恨天高”、巍山巍宝山的“桂叶银红”等等。此外大理苍山、宾川鸡足山、楚雄紫溪山、武定狮子山、通海秀山的寺庙里，几乎都种植有茶花。

佛寺里为什么喜欢种茶花？

幼时读《西游记》、《封神榜》这些神话小说，写西方极乐世界，我佛如来给坛下诸菩萨、罗汉讲经，每到精彩之处，则“天雨花”。就是说，花朵像雨似的飘落下来。这是多么美丽、圣洁的景象啊！后来读书多了，才知“天雨花”典出《法华经》：“佛说法，天雨曼陀罗花”。原来天上飘落的是曼陀罗花。曼陀罗花又是什么样子？没见过。及至多年后到昆明植物园参观，见一茄子状的灌木，开钟形淡紫花，主人告知，此为曼陀罗花。觉得并不怎么出色，回来查阅书籍，说它“一名风茄儿，一名山茄子，生北土。”“多刺，性有毒，止咳嗽，过量则能致死”。总为大慈大悲的释迦牟尼讲经时纷纷飘落下的竟是毒花而大惑不解。

不久前，读明代王象晋所撰《群芳谱》，突然发现那么几句：“山茶一名曼陀罗，树高丈余，低者二三尺，……以叶类茶，又可作饮，故得名。”

这就对了。

看来，“曼陀罗”有两种，一是作为药用的有毒的曼陀罗，另一种就是《法华经》写到的佛家的“曼陀罗”，也就是美丽的山茶花。“天雨曼陀罗花”当是山茶花无疑。也只有山茶花那五彩缤纷的花朵，才能与我佛如来在西方极乐世界讲经时那瑞霭祥云，香气氤氲的气氛般配。

不管历代各寺庙的僧人在栽下一株株山茶花时是否知道这就是真正的“曼陀罗”花，在春节前后盛开的这种花朵，给我们的节日锦上添花，一片祥和，因之，说它是“吉祥花”，“如意花”是十分贴切的。

或问：“山茶”何以名“茶”？王象晋《群芳谱》也道出原因：“以叶类茶，又可作饮，故得名。”山茶的叶子当茶喝？什么味道？这倒从没听说过。但既能作饮料就可断定它是无毒的。

比之于牡丹、梅花等等，写茶花的诗文毕竟不多。明代以后文人雅士们才惊喜地发现这蛮荒之地的奇葩。那位酷爱茶花的巡抚大人邓为此深为不平：“因考唐人以前，此花独不经题咏，以僻远故，不通中土，遂使奇姿绝质，沦落无闻。”事实上茶花早在唐代光化年间即有种植，只不过不在中土，而在遥远的云南。南诏中兴二年（898年）创作的《南诏图传》，宫庭园林中就有茶花，整个南诏———大理国时期（8至13世纪）云南山茶已是宫庭园林必须栽培的重要花木。当时称“瑞花”，民间叫“橙花”。到了元明，更加繁盛。据史料记载，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大理感通寺主持高僧无极和尚到南京朝拜朱元璋，献上的就是白马和云南茶花。明太祖大喜，想是茶花花期长，带一盆活的去，朱元璋见到的竟是一盆怒放的茶花，且叫“瑞花”，当然龙颜大悦。

至此，云南茶花名声大噪，在云南逐渐形成了昆明、大理、楚雄三个栽培中心。新品种也不断培育出来，传入内地。清康熙年间（1673—1681年）云南茶花传到日本。这是云南茶花进入世界之始。在日本把它叫“唐椿”。据有关史料记载：1677、1739、1792、1820，云南茶花多次进入英国。进而进入欧洲亭园，伦敦、巴黎的绅士、淑女都争相一睹芳容，为其娇艳、华贵而叹为观止。敏感的小仲马（1824—1895）很快以此花为他的新作命名，那就是不朽名著《茶花女》。20世纪初叶，英国皇家植物园又专门派人远涉重洋到云南腾冲大量搜集云南山茶种子。美国和新西兰则在1948—1949年到云南引种。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对外交往的日益扩大，云南山茶又传到前苏联，远至阿尔巴尼亚，靠近云南的东南亚许多国家则更是近水楼台。如今，’99昆明世博会面对全世界，毫无疑义，那些尚未引种云南山茶的少数国家，必将把昆明的这朵市花带回去。云南山茶在我们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都将大放异彩。

清代云南著名诗僧担当和尚在咏及茶花时有诗云：“冷艳争春喜灿然，山茶按谱甲于滇；树头万朵齐吞火，残雪烧红半个天。”